今年我們看到了很多導演的轉變,那個曾拍出《獅子山下》與《千言萬語》的許鞍華在新片中收起了自己的政治主張,將鏡頭對準了遠離意識形態的作家蕭紅。張藝謀則在“《歸來》是否蒼白”的爭議中端了一碗後文革心靈雞湯:他放下《活著》的反諷與悲憫,與觀眾一起尋找哭點。

11月28日,婁燁導演的最新作品《推拿》就要在全國公映。從《浮城謎事》到這部電影,他似乎對體制的探討逐漸擱淺了,前者更像一個“抓小三”的都市情感劇,而《推拿》則在表面上看起來更像譜寫盲人生活的“清明上河圖”。

本以為婁燁也變了,畢竟他的《紫蝴蝶》曾先於《色戒》在抗日背景下甩出了對“民族主義”的拷問,也曾在《花》中以一個法國民工為參照物,反襯內地知識分子被“政治閹割”的尷尬群像。不過當與婁燁面對面交談後,我們發現這種變化其實並不存在。

首先是對外力的不為所動,對於《推拿》在金馬獎上的征途是否能刺激電影未來的市場潛力,婁燁斬釘截鐵:“對票房沒有本質性的幫助,行業內的促進與市場是有距離的。”我們也都知道,“性與政治”是婁燁電影最原始的氣質,尤其是他的電影中的“性”多數是沉重的、憂鬱的,《推拿》亦不例外,對此他大笑地辯解:“也有挺快樂的啊,《頤和園》前幾場還有瘋笑……畢竟'性'是身體感受,我比較相信身體感受,過多'意識形態'為主的概念我並不相信。” 而對“電影審查”的盤旋,他絲毫不鬆口,不同意“電影審查已是老生常談”的言論,並認為如今的審查制度從沒發生過任何改變,由此,他接受《推拿》中暴力和情色場面的刪減。

面對這個世界,婁燁是個徹底的理性主義者,他看得明白,說得坦誠。他建議我們應該像盲人學習,學習當你面對著巨大限制時,你能怎麼做,你該怎麼做。“對於那些被失憶的、被剪斷的歷史,你幹什麼都沒用。只是說,被掩蓋的歷史也是歷史。”回顧自己過往的創作思緒,婁燁沒有一絲的顧慮和遲疑,他說:“我喜歡推拿師王大夫那句話:'欠下的,必須要還。'”電影中,當王大夫向流氓喊完這句話之後,在自己身上割出一道道血口,在原著裡,那是會哭泣的流血。

(本次專訪發生在“金馬獎”頒獎禮之前,在22日進行的第51屆金馬獎上,《推拿》獲得了包括“最佳劇情片”在內的六項大獎。本文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推拿》橫掃金馬獎對票房沒什麼實質性幫助

 

鳳凰娛樂:去年你是作為評委去的金馬獎,當時陣勢很大,最後卻是一個出人意料的結果,《爸媽不在家》拿了獎。

婁燁:反正我自己是喜歡兩個:一個《天注定》、一個《爸媽不在家》。而在評委裡喜歡《爸媽不在家》的人是非常多的,因為它特別完善、完成度非常高。而且特別不可思議的是,這部電影居然沒有任何的破綻。作為一個年輕導演來說,這真的是很不容易。

 

鳳凰娛樂:當時外界都以為《一代宗師》能橫掃呢。

婁燁:這個沒準兒,因為是幾部提名影片一起看的,它得出的結果和單獨看每一部的感覺可不一樣。評委工作就是這樣,是按照一種直覺來做的。另外《郊遊》是有很多評委喜歡的。

 

鳳凰娛樂:那這次如果《推拿》橫掃金馬獎,你覺得會對票房帶來積極作用嗎?

婁燁:可能會有一點幫助。但是實際上,對票房沒有本質性的幫助,因為我覺得電影節或者各種獎項都還是比較業內的,它是一種行業內部的更新和促進。我覺得和票房、市場還有一些距離。所以這就是為什麼很多電影節的獲獎作品不一定有特別好的市場回報。

 

 

 

曾討論過把《推拿》拍成3D版

 

鳳凰娛樂:國外的DVD經常會為盲人消費者準備一條“視障音軌”,即把電影的影像內容找個旁白念出來。《推拿》片頭的處理方式是不是得到了類似的啟發?它的目的在於什麼?

婁燁:它是製造了一個障礙環境,我們需要提醒健全人、提醒所有正常人觀眾,這將是一個有視障環境的世界、一個聲音優先的世界。畢竟這是關於“盲人世界”的故事,所以它的聽覺和視覺的比重關係不一樣。而實際上,你說的“視障音軌”我們還在做,它會是另一個音軌,畢竟它需要解說的內容可能要更多。

 

鳳凰娛樂:那從攝影上來說,這部電影還出現了很多虛焦鏡頭等等,是不是有相同的用意?

婁燁:實際上,比如說有日夜的直接切斷,就是亮的部分和暗的部分的直接切斷,都是在幫助大家進入到有視覺障礙的環境。為此,我們運用了很多視覺干擾的做法,就是像你說的,有虛焦鏡頭的使用,還有一些特別近的近景……我們大部分場景使用了近景,這也是要告訴觀眾,(盲人)無法全知全能的看到推拿房的整個狀況。我希望能讓觀眾在體會“盲人是如何感知世界”的情況下進入這個故事。舉個例子,我們的移動攝影實際上是觸覺優先的:即攝影機先知道這有樣一扇門,然後才能照到門把手。它是存在先後關係的,不可能同時看到門和門鎖。

 

鳳凰娛樂:那本片在攝影時具體遇到了哪些挑戰?是不是在接受“技術審查”時遇到了阻礙?

婁燁:這個問題提得特別好。技術審查你真該去問問他們,當然,我這個戲好像(技術審查)確實是不太過關啊!開個玩笑。

 

實際上當拍攝計劃定下以後,最大的問題就是視覺問題。籌備階段難題有兩個,一是選角,二就是視覺工作。這需要我們的設計師在進行視覺設計時要畫出各種“偏向於聽覺”的視覺感受。為此我們做了很多的實驗,包括提速、改變攝影機鏡頭、在攝影機鏡頭前不加遮擋……目的都是為了想找到一種使觀眾靠近盲人的視覺。但問題是:這個“盲人視覺”又不可能是完全黑暗的,你總得讓觀眾看到影像,所以我們始終處在一個悖論間工作:得讓你看到,又得讓你感覺“看不到”。這真的是最大的難題,直到電影開拍我們都還沒有完全找到這個(平衡點),最後我們是在拍攝中才一步步摸索出來的。

 

鳳凰娛樂:我看《推拿》時就想,這片子攝影風格如果是要呈現半盲狀態下看空間的感覺,何必不拍成3D的呢?畢竟現在很多藝術片大導也開始嘗試3D,比如維姆-文德斯和戈達爾……

婁燁:其實我們在拍攝之前也確實討論過這個問題,這是一個很好的可能性,但是這個可能性必須和故事、題材、語言結合起來,它才能更有意思。我其實沒看過幾部3D片,維姆-文德斯的《皮娜》我恰巧看了,但它用45毫米鏡頭、中焦鏡頭處理得非常不舒服,可見都是在嘗試階段。最後我們還是覺得下一次(再拍3D)吧。我們不可能在片子到一半的時候打上一行字幕:“請大家戴上3D眼鏡”。我們如果拍(3D)也只有一部分是需要3D的。

 

在無分級的情況下,接受對暴力與色情的刪減

 

鳳凰娛樂:對於小說的改編遵循了哪些原則?為什麼突出黃軒飾演的“小馬”?

婁燁:這個其實應該問馬英力(本片的編劇,婁燁的妻子——編者註)。但是有一點是共同的,她和我一樣特別喜歡小馬的角色。我們確實覺得在原小說里關於小馬的線索有點少。

 

而改編本身是一個非常艱鉅的工作。小說作者是按照一種通感來寫人,所以能從人物裡找到一些線索進行串聯。但我們是假設攝影機已經進入到一個已存在的世界裡去看待這些人物,於是乎我們可以忽略一些“建立”的前因後果,即它的體制結構。攝影機在已存在的情況下進入故事可以找到一個取捨的方式,使你可以騰出手來更好的做加法。你也看到裡面有很多原小說沒有​​的部分,我覺得最關鍵的是要保留小說的原有氣質及它的敘述方式。這部小說裡的敘述語言非常勇敢,也非常尊重中國的敘述傳統,我希望把這種敘述方式保留在影片裡。

 

鳳凰娛樂:本片除了向普通人展現盲人的生活外,有沒有其他創作意圖?

婁燁:原作的意圖有兩方面:一是關於盲人世界的呈現、他們生活的呈現,這是“紅樓夢”式的。另一方面,是它對我們整個(明眼人)世界的呈現,這也是小說特別重要的信息。比如它對“按摩”這個詞的引入:“我們是做推拿的,你們是做按摩的,這個是不一樣的。”這種討論出現在小說中實際上引入了更大的系統和世界,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

 

鳳凰娛樂:所以強調推拿中心的“做飯大姐”等角色,其目的是在於這一點?

婁燁:包括小蠻也是,她工作的洗頭房這一條街都是向外擴展的,我覺得它像“盲人世界”的鏡子與陰影一樣,這是非常重要的。正是因為洗頭房的這條線索與小蠻的存在,使這部影片不僅僅是關於盲人世界的,同時也是關於明眼人世界的,這是“雙重含義”的作品。

 

鳳凰娛樂:影片結尾,你讓小馬這個角色逐漸恢復了視力,並讓最後一個鏡頭落在了它的微笑上,很多人都說“婁燁變得樂觀了”,是這樣嗎?

婁燁:這個結局我很喜歡,而且小說裡沒有。如果大家喜歡這個結尾,那我也很高興:因為這是一個“個體的結尾”,相對於小說的群體結尾來說,這正好是一個對話。

 

鳳凰娛樂:內地公映版刪掉了一些暴力鏡頭和露點鏡頭,能談談這其中的溝通與妥協嗎?

婁燁:我其實完全接受這個修改,是因為我確實認為在沒有分級制的情況下去掉一些暴力和色情是可以理解的。雖然溝通的時間很長,大概溝通了三四個月的時間,原因就是我希望盡可能保證原來的狀況,只是去掉暴力和色情的嗨點。

 

其實所謂的暴力和血腥段落,比如小馬自殺、王大夫自殘,如果達不到一個最高點就沒法體現出原作的精神。實際上在那時的情緒是需要哭的,這是為什麼我非常努力的爭取刪減程度不能低於某個低點,不能整個戲拿掉,我會覺得那是對整個影片和原作的重大損害。所以現在的結果我還可以接受,起碼還可以看到暴力和色情的部分。

 

原作中的暴力和血腥,實際是表達想哭的情緒,而色情部分實際上是在傳​​達“陪伴”的情緒,這個陪伴對於盲人來說是非常溫馨的。所以“小蠻”是“小馬”的一個陪伴,洗頭房的整條線索是“推拿中心”這一主線的陪伴,這個信息實際上是需要保留在影片當中的,不可以整個拿掉,所以我很幸運沒有全部拿掉。

 

 

“自殺”是最後反抗,“性”是身體感受

 

鳳凰娛樂:之前英國的《衛報》寫了一個“十部電影的十大城市”,其中將《春風沉醉的夜晚》(後簡稱《春晚》)中的“南京”也選入了榜單。其實《推拿》還是在寫南京,你是如何捕捉這個城市氣質的?

婁燁:其實在哪兒開始你的工作很重要。你要感受這個城市給你的一些信息,但不用去規定它,非要捋出一些這個城市的特點?其實你捋不出來的。要真是有一張清單是關於南京的話,那要說的東西真的是太多了。

 

《推拿》和《春晚》還不一樣,比如《春晚》是在東南大學那個區域,《推拿》則基本上是室內戲:《推拿》十幾條故事線、十三四個人物,都是在幾間屋子裡發生的故事,它並沒有“出行”的概念,它也出行不了。當然你可以理解為結尾是“出行”,但和《春晚》是不大一樣的。可能《推拿》更私人化,比《春晚》更私人化。《推拿》之中,人物與空間的關係更內在,更接近一種寫意的狀況。而《春晚》則可能更真實,它對城市的描寫更寫實一些,這都是和故事有關的。

 

鳳凰娛樂:如何看待你每部電影都出現的“自殺”及“自殘”情節?

婁燁:我覺得“自殺”或者“自殘”是一個最後反抗,你可以這麼理解。我不說是反抗,但它實際上是“最後的抗爭”。這個抗爭是對於自己的,它的對像是自身,因為身體是屬於自己的。這可以說是非常無奈的選擇,因為它在沒有任何選擇的情況下只能與自己形成抗爭,這也是非常勇敢的選擇。

 

鳳凰娛樂: “性與政治”也是你大多數作品的一貫主題,在你的作品裡“性”好像都是一種痛苦的表達?

婁燁:好像不全是痛苦的吧?也有挺快樂的啊。我印象裡好幾場(激情戲)都是大笑,比如《頤和園》的前幾場還有瘋笑。我覺得“性“還是喜悅的,它有喜悅的部分在其中,不僅僅是女性角色,可能它的感受與另一個角色或周邊的人都有著關係。

 

畢竟“性”是身體感受,我比較相信身體感受。過多“意識形態”為主的概念我並不相信。“愛情”是身體感受,“電影”也是身體感受,電影不是概念,電影就是電影,它是按照秒來傳達信息的:每秒24格的速度傳達出視覺信息和聽覺信息,這實際上是與身體的直接對話,它也不是一個概念性的東西,我比較相信身體感受。

 

鳳凰娛樂:那你對“身體與精神”這種關係的態度,是不是在影片《花》中發生了轉變?

婁燁:如果說《頤和園》我站在於紅(女性角色,郝蕾飾)那一邊的話,《花》實際上我更站在馬休(男性角色,塔哈-拉希姆飾)那一邊。馬休是一個市場工人,他 ​​沒有太多的所謂“意識形態”的概念,對他來說:幹活和掙錢是非常重要的,然後愛一個女人,泡一個妞,非常直接。有意思的是,“花”這個對象正好跟他是有距離的,而“花”頭腦中想像的馬休跟這個角色本人也是有距離的,她想像中的馬休並不是真正的那個人,這也有文化差異在其中。這是一個互位想像,可以是男女之間、文化之間的互為想像。

 

那些跨越的歷史階段都需要在未來補課

 

鳳凰娛樂:現今回看,你覺得當前的創作環境和十年前相比有什麼變化?

婁燁:體制還在,但是實際上今天的體制已經不是十年前的體制了,它對每一個人的限制和阻礙已經遠遠不是十年前了。也就是說,這個是一個變化。十年前或者再遠一點,你首先感到的是體制的限制,然後才有別的限制。而現在的狀況可能是同時感受到多種限制:體制的、自身的、社會環境的、市場方面的……它們同時襲來。實際上(體制的作用)是同時消減了,就是它的障礙和限制已經變得更加多樣和不確定。有時你不知道哪些限制來源於哪裡,這是今天的現狀。實際上,《推拿》就是一部關於限制的小說,完全是在限制之中寫的一個關於“限制”的故事:這個限制首先是來自於身體的:視障。而且你不會特別無聊的將沙宗琪(這家推拿中心的名字)讀解為一個體制的象徵,它遠遠不是那麼簡單。這跟你剛才的問題是一樣的,這遠遠也不是“電影審查”那麼簡單,但電影審查還在那裡,這一限制並沒有改變太多。

 

鳳凰娛樂:王中磊曾說《頤和園》是70後的集體記憶,現在回看這樣一部電影作何評價?

婁燁:實際上我們還不可能充分討論《頤和園》的時代,它也不可能幫助今天的人。事實就是這樣,很難充分討論《頤和園》是怎樣的。我曾經說過:可以掩蓋的歷史也是歷史。它已經是發生了的事情,你不用去怪那些發生的事,而該看你怎麼去面對它。這時,我們應該向盲人學習:(視障)已經發生了,已經是這樣了,你怎麼去做?這是我通過《推拿》得到的一個最大的啟示,我希望《推拿》的小說讀者或者電影讀者,也能有所感悟。我們可以把解決方案放到當下、放到現在,這個更實際一點。

 

鳳凰娛樂:現在所有人都進入到一個只追求物質的價值觀中去了,這是“解決方案”嗎?

婁燁:這肯定是解決方案“之一”,可能還是有效的解決方案之一。但中國社會發展是非常快的,跳過了很多階段,我個人認為,那些跨越的階段都需要在未來進行補課,會以另外一種方式來進行補課,我覺得這個逃不過去。《推拿》裡王大夫有一句話就是:“欠下的,就必須要還!”這不是以意志為轉移的,你可以跳過這些東西,但在未來的某一點你還是需要去還的。

 

鳳凰娛樂:王小帥說過現在不要總談“電影審查”了,作為第二道審查的“市場”才更值得討論,你怎麼看?

婁燁:我不同意不談審查制度,因為它還存在著。所以現在的問題就是全都得談!這個沒辦法,你不可能選擇不談審查制度或者不談市場的對待,那(後者)確實是另一種審查。也就是說在今天:第一審查、第二審查,甚至於第三審查,必須同時談!因為它是同時出現在今天的房間裡的,這是一種不可或缺的、歷史決定的東西。你可以在五年前或十年前,安安靜靜的拍一部自己的電影,而在今天你想拍一個“純自我”的電影?不可能了。而這都是歷史抉擇的,也不只在中國碰見了,電影史上也有類似的過程。所以我說,未來的中國導演很可能是一批“特別熱愛票房但又痛恨爛片”的人。

 

 

 

原文網址:娄烨:“性”是身体感受,我相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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