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影評】張士達:
冰毒──焚燒的田地,歸鄉的盡頭
作者: 張士達
來自緬甸的台灣導演趙德胤,繼前兩部令人驚喜的《歸來的人》、《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之後,再度以家鄉緬甸為背景完成了《冰毒》。作為一個新導演的第三部劇情長片,《冰毒》將趙德胤的創作風格與快速成長明確聚焦。從緬甸困頓環境到出外打拚的個人生存競爭歷程,以及在緬甸拍攝時因種種條件限制而發展出的游擊隊性格,在在反應在趙德胤的電影創作中,形成一種質地粗糙原始且精準有力不說廢話的獨特質感。
從《歸來的人》克難的三人團隊到《冰毒》的八人劇組,趙德胤的製作班底雖然與一般電影相較少得可憐,但至少已呈倍數增長,並且更能讓導演在較佳的拍攝品質下追求自己的語言。但幸好導演並沒有因資源的相較增加而跟著野心倍增,依然務實地牢牢踏在最適合自己故事的形式上。《冰毒》開場的前20分鐘,王興洪飾演的男子焚燒田地裡乾枯的作物,然後與父親在家談論著家境困境,作物收成不好價錢又差,當地年輕人想賺錢不是去挖玉石就是去販毒,但不管種田、挖礦或販毒,同樣都是全球化大環境下邊陲的邊陲的邊陲,作了工能否拿得到錢,被決定在沒有比他們有錢到哪裡去的人手中,他們是層層剝削的最底層。
興洪想去車站騎摩托車載客賺錢,於是爸爸帶著他離家走路下山,一路向親友投奔借錢。沒想到親友個個自身難保,有人的兒子去馬來西亞打工沒拿到錢,有人的兒子被毒品搞到頭腦壞掉。這一段段的對話有如民族誌紀錄片,鏡頭就老老實實地放在旁邊記錄著一段段的口述歷史,彷彿《十日談》或《坎特柏雷故事集》一樣,娓娓道來一段段看似鄉野傳奇但其實又真實無比的社會小人物切片。
興洪的爸爸替他向表親借一台舊摩托車,拿家裡的黃牛作抵押,時候到了若還不了,對方只好把牛殺了賣錢。興洪於是開始了在車站攬客的生涯,並因此認識了吳可熙飾演的三妹。三妹被騙到四川去嫁給大陸人生了小孩,但也過不了什麼好日子,因為老公根本也是鄉下的窮人。她回鄉為爺爺奔喪,趁機想要留在緬甸工作不再回去大陸。在人類發展過程中,口耳相傳的下一個階段,就是以各種通訊工具溝通訊息。她到店家請人幫忙打電話給在台灣打工的哥哥,在大陸的婆婆則打電話來想把她叫回去。要講這通電話相當麻煩,婆婆得撥打店家老闆的手機,老闆請她半小時後再打,然後叫興洪騎半小時的車把手機拿去給三妹,讓她等著接,這趟送手機服務當然又要另外付錢。
從興洪下山的漫漫長路到摩托車載客,人的移動促成了對於脫離原有生活空間的想像寄望。從鄰里間的口述歷史到家用電話,再到騎半小時車才能接得到的手機,資訊傳播的管道則讓階級流動看似不那麼遙不可及。一無所有的三妹決定鋌而走險,邀興洪一同騎車運送冰毒。在灰暗的斗室裡,她在床上吸著冰毒,叫興洪也一同嘗嘗,工作可以更有精神。打火機的小小光圈包覆了兩人的小小世界,他們的距離因一同吸食一片鋁箔上的冰毒而首度拉近。那不是逃避現實,那是當下最真切的現實。
王興洪從導演的好友與執行製片到親自下海身兼男主角,演技從自然質樸漸漸轉為沉穩自信,卻還不至浮現太過老練的痕跡。吳可熙則一點一點地蛻去過去舞台劇的背景,由裡到外地轉化成緬甸當地土生土長的華人女子。兩人演技的摸索方向恰好相反,卻在《冰毒》中剛好得到平衡。三妹已是出外闖蕩過生過小孩又毅然決定回鄉的女人,在兩人關係間處處展現著主導的霸氣,興洪則唯唯諾諾不敢多言,見識有限的他輕易地被眼前主動挑逗他的女子所迷亂,一同掉入冰毒的短暫快感中。直到突如其來的事件打碎了一切幻覺,他回到家鄉那片田地開始狂亂地燒地,渾然不覺的他,其實早已踏上全片開始時那一段段口述歷史中每一個個案走過的路,大環境的結構宿命早已讓每一個命運殊途同歸,興洪的命其實自始至終正如家裡那片被榨乾的地。
全片最後一顆鏡頭,或許將是《冰毒》對觀眾衝擊力最大也最具爭議性的畫面。以此作為大環境下小人物無處脫身的待宰宿命的象徵,雖然是個難度並不算高的設計,卻也昭告了趙德胤創作至此一階段的膽識與自信。觀眾或許將在步出戲院時討論「真的有必要拍出來嗎?」但不可否認的是,若不是如此直接完整地呈現在觀眾眼前,這個結尾就不會有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精準力道。就生涯階段發展來看,趙德胤很清楚這是他在邁入個人第三部長片之際必須展現出的自信姿態。而人在何時會發現自己置身於全球社會食物鍊任人宰殺的最底層呢?當你發現在這食物鍊裡,唯一比你更加底層的是一頭牛。
全文轉貼自天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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