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可兄弟》與《浩氣蓋山河》
文/李幼鸚鵡鵪鶉
同樣義大利的維斯康堤(Luchino Visconti)導演、同樣法國亞蘭德倫(Alain Delon)主演、片長都很長的《洛可兄弟》(Rocco ei suoi)與《浩氣蓋山河》(Il Gattopardo),彼此的「異」與「同」都很有趣。說有趣,未免殘酷,應是讓你我不勝唏噓吧!1961年法國與義大利共同出品、片長175分鐘的《洛可兄弟》是黑白時裝片,亞蘭德倫扮演的洛可是窮人家的俊美少男,由母親帶著全家從窮鄉僻壤的義大利西西里投奔工業大城米蘭(洛可的)大哥家。洛可是聖潔的化身,宛如天使。義大利出品、片長有多種版本(最長的是3個半小時,一般的國際版是165分鐘)是彩色古裝片,故事背景是1860年代義大利由多個城邦分治(各自據地為王)逐漸整合成統一的國家,其中過程與變遷,尤其是種今是昔非、瞬息萬變讓既耽溺從前美好、不能割捨多年生活方式與生命情調又極度包容勇於接納改革(甚至革命)的薩利納親王不知所措、不勝慨歎。亞蘭德倫扮演親王的外甥唐克雷迪,始終受親王支持、疼惜,卻在攻治立場上見風轉舵,長袖擅舞,連愛情也可以三心二意,喜新厭舊。電影中的「時間」分明是古裝的《浩氣蓋山河》在先,時裝的《洛可兄弟》在後;但導演維斯康堤與男演員亞蘭德倫經由黑白樸素的《洛可兄弟》「成長」為彩色華麗的《浩氣蓋山河》。亞蘭德倫在電影中,從純潔的化身洛可演變成世故的、投機的唐克雷迪;在電影外,從令人耳目一新、備受期待的閃亮新星躍為非比等閒的影壇超級巨星。維斯康堤的電影形式從義大利新寫實主義電影典範的《洛可兄弟》向華麗的視覺饗宴(美術、服裝、布景、攝影的搭配格外重要也格外奢侈)與某種程度導演的心路歷程與藝文素養的《浩氣蓋山河》傾斜,你我因而見識到《浩氣蓋山河》構圖像一幅幅油畫,以及此起彼落的男色(美少男不可勝數!)《洛可兄弟》有個鏡頭從亞蘭德倫漂亮的眼睛帶到性感的腋毛!
2011年,《浩氣蓋山河》由金馬奇幻影展引進,35mm拷貝、187分鐘片長的修復搶在全世界最先首映,策展人電影學者聞天祥的氣魄與大手筆令人感佩。《洛可兄弟》由台灣的發行公司把原本35mm大銀幕改用DVD上市,材質的差異未免可惜,不過就片論片,你我在沒有大銀幕版本可看的情形下,當成DVD市場貨色依舊不愧是其中上品。你我倒不妨建議片商乾脆連同《浩氣蓋山河》一併在台灣發行,兩部值得對照閱讀。
《浩氣蓋山河》的開場是美國男星畢蘭卡斯特(Burt Lancaster)扮演的中年薩利納親王全家在廳堂天主教儀式的禱告。兩位美少男(中間隔著一個男人)彼此對望,眉來眼去,似乎想趕緊走開離去但被留住。其中一位美少男名叫Francesco Paolo,是親王的兒子,由法國魔樣美少男皮耶克萊芒提(Pierre Clementi)扮演。克萊芒提只有早年在本片以及往後極少數電影中方才這麼純潔,他後來以布紐爾的《青樓怨婦》、貝托路奇的《Partner》、巴索里尼的《豚小屋》驚世駭俗,名留影史。
(奇幻影展提供)
方才兩位美少男的眼神交會,倒不是男同性戀放送秋波,原來他們家的庭院有人陳屍。哎呀,維斯康堤連軍人屍體都由一位美美的男演員扮演,這才是電影背後的神往男色!幼年我看過165分鐘的版本,根本搞不清楚皮耶克萊芒提在片中的姓名、身分,現今187分鐘版本標明了是親王的兒子。畢諾內神父(Romolo Valli飾演)說唐克雷迪種種的不是,親王為外甥緩頰,表示現今年輕人不結交酒朋友恐怕連打橋牌的夥伴都找不到。另一回,對外甥投效革命改造社會深懷期許的親王在馬車上告訴神父:「新時代來臨,道路品質會好些嗎?」倒像告知般,宛如台灣多次政黨輪替、政績與民生是否改善的警語。還有一次,親王正在浴缸洗澡,神父十萬火急求見。親王只好有請,神父一見對方全裸光景,正要退出但門已被僕人在外用力關緊。維斯康堤彷彿讓親王與神父或是類似華人相聲般一問一答,或是對男色、對新世代既恐懼又期待的一張一弛,有時甚至可能是導演的兩個自我,「既然你熟悉赤裸的靈魂,你也要習慣赤裸的身體」,親王乾脆裸身出,央託神父用谷巾幫他擦乾!
《浩氣蓋山河》跟費里尼(Federico Follini)1969年的《愛情神話》(Satyricon)都是古裝,都是彩色,都是Giuseppe Rotunno攝影指導、都是Nino Rota作曲配樂,我不免遐想兩造差異。《浩氣蓋山河》非關男同性戀,卻大量偷渡男孩美貌與男色。《愛情神話》幾乎全由一個又一個的男同性戀故事構成,但意在言外,費里尼要講的是同一個男孩子的兩個「自我」。維斯康堤貴族出身但關愛無產階級、同情革命,幼化為薩利納親王傾訴心聲,或許貼近雷奈(Alain Resnais)1977年英語片《天意》(Providence)藉著John Gielgud扮演的作家在跟兒子(狄鮑嘉飾演)對中產階級利弊得失、是非功過的爭論,迸出「我的形式就是我的風格」雷奈自己電影的特色與態度。
《洛可兄弟》用大哥萬千左(Spiros Focas飾演)、二哥西蒙(Renato Saluatori飾演)、老三洛可、老四契洛(Max Cartier飾演)、幼弟路卡(Rocco Vidoazzi飾演)把全片分成五個章節。末了,總是抗衡、告發、糾舉、反制「異化沉淪的西蒙」的契洛,告訴幼弟「洛可是聖人,總是自我犧牲」,又說當初大家在家鄉被地主剝削奴役並不自覺,多虧西蒙啟蒙而反抗而遷徙(不料西蒙反倒最先墮落)。洛可為二哥背十字架,對比契洛大義滅親、反對姑息。契洛與路卡、契洛與洛可、洛可與西蒙,本片構成豐富複雜的多重對比。法國女星安妮姬拉杜(Annie Girardot)扮演的妓女娜蒂雅結識洛可而重燃生命火花,西蒙率眾當洛可面強姦這女孩的身體,真正強姦的是洛可的靈魂(維斯康堤深諳男姦男!)。西蒙河邊野地殺害娜蒂雅時,女方伸張雙臂構成十字架意象,愛與死的夾纏,毀滅與救贖一體兩面!母親由希臘名伶卡蒂娜芭西奴(Katina Paxinou)扮演。1943年美國片《戰地鐘聲》裡短髮的英格麗褒曼清輝耀古今,陽剛粗獷的卡蒂媽巴西奴浩氣貫青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