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still10
作者: 王昀燕

現年31歲的趙德胤近年以《歸來的人》(2011)、《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2012)兩部劇情長片在國際影壇上大放異彩,出生於緬甸的他深入當地,以看似即興、類紀錄片的手法與長鏡頭美學,捕捉在邊緣徘徊之人的生存智慧。趙德胤電影中的世界,不僅反映了當代緬甸華人的處境,亦是全球資本流動不均下的地方縮影。

他自己,連同他鏡頭底下被凝視的人,出於經濟的窘迫,無不紛紛上路,在此端彼端之間移動逡巡,以任何可能的方式。回鄉,離鄉,總有人在這路上不斷出發、折返,直到時日久了,真正成了一個無家之人,到哪兒都疏離。

趙德胤出生於緬甸東北部的臘戌,該城屬中緬交通要塞,為緬甸華人主要集居地之一。趙德胤祖籍江蘇南京,當年他的曾祖帶著爺爺從南京去到雲南,在雲南定居,抗日時,因興建滇緬公路被派至緬甸築路,工事完畢即返回雲南,後來因國共內戰再度爆發才逃往緬甸。

他是家中老么,從未出過遠門,唯有一次,因父親早逝,家中沒有其他男性,故在爺爺重病去世前,年僅十二歲的他,一個人帶著壽衣,坐了三天三夜的車,到一千八百公里外的一座城市,就為了趕在爺爺臨死前給他穿上。

許多像他這樣窮苦出身的人家都一心渴望離開,到外地打工掙錢,他的哥哥姊姊便相繼去了泰國,一如《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片子裡頭所描述的(片中導遊阿富一角即由他親哥哥趙德富所飾)。1998年,趙德胤通過考試,來到台灣求學,這座陌異的島嶼宛如閃閃發光的金銀島,他夢想在此掏金,紓解家裡的貧困。這一走,就是十年,一直要到2008年他才再踏上故土,家鄉風景依舊,放眼望去,盡是綿延的荒草黃土;然,母親卻成了陌生人,一時無語,良久,她才開口問聲:「吃飯了沒?」

那一趟回去,他拍了短片《摩托車伕》,開場是一鳥瞰鏡頭,黃燦燦的野地裡,一條山徑闢開,幾輛摩托車迆邐而去,下一場景,只見一大媽在屋裡吆喝,要兒子趕快去找工作,去中國騎摩托車來賣。兒子確實照著辦了,跟哥哥借了大筆錢,冒險到中國邊境城市去,回程途中卻碰上了打劫的人。往後趙德胤的幾部短片,如《家書》、《家鄉來的人》、《華新街紀事》等,場景轉向台北,娓娓敘說在台緬甸華人的境遇。一貫的手持攝影,長鏡頭底下,是一群流離之人,他們順著命運之河漂流,安安份份,即便偶爾也發狠闖禍。仔細看,那順服背後,獨有一股柔韌與堅挺,如蒼綠小草,大風起,把頭搖一搖,風停了,又挺直腰……。

2010年底緬甸根據2008年通過的新憲法舉行議會選舉,為緬甸二十年來首次多黨制大選,眼看長期受獨裁統治的緬甸終要往民主開放之路躍進,人在台灣的趙德胤備感焦慮,不知緬甸將有何變異,遂於2011年初拿起攝影機,組織了三、四個人的劇組,回到緬甸,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暗中拍攝《歸來的人》。

故事主角王興洪甫從台灣歸來,與老母坐在家門口,一口一口安靜吃棗子。「不記得家了吧?」老母問。「記得啊,怎麼會不記得。」興洪悠悠地說。

本來阿榮也要跟他一同返鄉的,無奈年前因工地晚上加班,從高樓墜下,腦部重創,死了。他一人帶著他的骨灰,回到迢迢的故鄉。在這個大多數人想盡法子要出走的地方,他卻逆流而行,四處向人打聽在緬甸謀事的方法──這電錶一個多少錢?一台機器多少錢?工人薪資多少?買三輪車多少錢?

《歸來的人》影片末了,有個令人難忘的遠景,深山濃蔭裡,只見兩個微渺的人在那伐木,一下又一下,世界老這樣總這樣,卻也和平寧靜。

拉遠來看,這不只是緬甸年輕一代的命運,亦是全球化下無窮人的宿命。

窮困人家出身的趙德胤無疑是相信命運的,相信命運是一高高在上的無名主宰,為眾人的生命際遇精密佈局。他認為受苦的人無法脫離命運,是命運在主導他們的故事。他們只能活在其中。

然而,在《歸來的人》、《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這兩部長片中,趙德胤不與命運正面對決,不上前挑釁,他拿起攝影機,站在觀景窗後頭,化為一雙安靜沈著的眼睛,令自己成為一名旁觀者,盡量不對苦難做出主觀判斷,盼藉此看出受苦之人的生命底蘊,以及潛藏的戲謔性格。

在《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片中,一日,導遊阿富在餐桌邊讀報刊,無意間瞥見一篇文章,直誇文章寫得真好,他徐徐唸誦:「在一間漁家的小屋裡,漁婦冉娜在燈前補一張舊帆,屋外風在呼嘯,澎湃的海浪衝擊著岸邊,濺起陣陣浪花,海上正刮著風暴,外面又黑又冷,但在這漁家的小屋裡,卻暖和而舒適,地面掃得乾乾淨淨,爐子裡還燃著餘燼,擱板上的碗碟被央得閃閃發光,在掛著白色帳子的床上,五個孩子在大海風暴的呼嘯中安靜的睡著……」語畢,阿富說了句:「這裡寫窮人家寫得比我們還窮。」

原來,是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窮人》。因意識到有人比我們更窮,便產生了一股支撐與砥礪,有了樂觀過活的理由,儘管我們也是窮人。

不過這樂觀心態放到一心想取得台灣身份證、到異地謀生的三妹身上就不管用了。三妹為此三番兩次幫助人蛇集團販運人口,陷人於不義,在邊境的茫茫野地裡,她奮力追逐意圖逃跑的稚齡少女,導演兼攝影師的趙德胤手持攝影機,跟著氣喘吁吁跑了起來,心緒和畫面同樣一陣激動撩亂;末了,她們擒回了那少女,驅車返家途中,撞見一架失事墜毀的飛機在草叢邊悶燒著,濃黑煙霧不斷上竄,那是魔幻的一刻,亦是現實的映照。

Poor Folk -2  

而後,三妹有感身份證恐怕沒有著落了,放聲縱哭,這一哭,即暴露了創作者的脆弱與憂傷──趙德胤終究不是那樣樂觀的。(值得注意的是,《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採取四段式結構,導演特意打亂時序,就事件發生先後而言,三妹接人這段應是先於阿富朗誦《窮人》。)

是的,這畢竟是創作者的觀點,不是受苦的人的觀點。趙德胤一再強調,拍片迄今,全是出於個人直覺,他並不意圖為他者發聲,而是圍繞在自己的生活與感受上。取材自自我成長與家鄉故事的「歸鄉二部曲」,是趙德胤為自己尋獲救贖的起點,他以現實與虛構交織,穩穩地開展了創作實踐的道路。

 

※ 原文出自於: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142/article/323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lashforward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