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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本文將透露劇情,讀者請斟酌閱讀)

《推拿》是描述一群「盲人推拿師」靠自己過活的故事。這看似平淡不過的題材,才氣縱橫的婁燁導演卻將其拍成充滿戲劇張力的好片。盲人,被明眼的觀眾「看見」他們的生活,如同發生在你我周遭看得見的日常生活,觀眾投入其中,感受到真實情感的力量。不僅如此,婁燁更克服技術的重重障礙,用實驗電影的精神,運用像說書人的口白,開場演職員表是口白,片中角色動作與心理狀態,也都有旁白,搭配演員的日常對話,用心拍出「給盲人看」的電影。

● 電影提醒觀眾:「他們,其實也是我們,只是我們都忘記了。」

盲人眼睛看不到,我們忽略了他們,盲人眼盲但心眼亮,反倒是一般人眼不盲心盲。盲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片中寫實呈現出盲人們赤裸裸與毫無保留的慾望,讓明眼的觀眾感受到盲人與明眼人一樣,都渴望被愛與被需要。《推拿》講的是人性,是友情、是親情、也是愛情,更是人與人之間情感的美好與殘酷。

《推拿》取材自作家畢飛宇的同名小說,他將常去南京家旁的盲人推拿店做推拿的經歷與感悟寫成小說,婁燁導演讚譽:「《推拿》小說是一幅微型的《清明上河圖》。」由《頤和園》編劇、也是婁燁的妻子馬英力改編為劇本,將小說散點透視的文字群像,改以影像敘事來傳遞文學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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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實與寫意之間,從容不迫

婁燁導演成熟的執導火候是成功的關鍵,就如同老子名言:「治大國,如烹小鮮。」

各個角色關係戲分恰到好處,演員表現精采,職業演員演技逼真寫實,素人演員演出自然生動,不論攝影、燈光、美術、音效、配樂等環節也十分到位,展現全方位的調度功力。全片不浮誇,不躁進,如行雲流水,卻富有節奏感。鏡頭有著十分寫意的詩意影像之美,婁導在寫實和寫意的分寸拿捏游刃有餘,從心所欲。

《推拿》片中的生活場景,寫實描繪出盲人對情感的執念。王大夫(郭曉東飾)為了留住自己和小孔(張磊飾)的結婚基金,不被追討弟弟債務的黑道奪走,不惜以刀割肉痛苦自殘,以死明志的堅決,瞎子愛錢,連命都可以不要,背後是為了拼命守護和愛人得來不易的感情;推拿店老闆沙復明(秦昊飾)苦求不得的「美」的本質,不就是都紅(梅婷飾)一個始終沒有對小馬說出口的「愛」字;小馬(黃軒飾)與小蠻(黃璐飾)由性生愛,身體是誠實的,讓兩人拋開無謂的道德枷鎖,真實去面對愛情,嘈雜熙攘的外在變化,比不上小馬和小蠻內心對愛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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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婁燁:「電影是暗黑裡的一道光。」

這些盲人的情愛故事,其實每天都在我們身邊發生,就像壹週刊每期坦白講專欄的芸芸眾生相,坦白講書寫小人物真實的人生,直白犀利卻刀刀見骨,正中人心。《推拿》演員們的演出卻是渾然天成的真,讓觀眾忘了他們是在演戲,全心全意投入盲人的感情世界,彷彿讓那些貪嗔癡的執念透過光影穿透大銀幕,直指觀眾內心深處。

● 樸實返真的影像與聲音美學

攝影師曾劍的影像有著樸實留白的詩性美學,如《老子》:「見素抱樸。」現其本真,守其純樸。手持鏡頭,讓攝影機捕捉盲人的視角,還原了盲人生活的場景,讓觀眾不只是「看到」盲人在沙宗琪推拿中心的日常生活,更感受、融入和諧表象之下的慾望暗流與人際衝突中。觀眾的情緒感知被盲人的痛苦喚醒、更被他們的七情六慾牽動心緒。聲音指導富康讓觀眾感受到彷彿就在盲人的主觀世界,在現場收音,非常接近於現實,開放式的舞台現場。影像與聲音融於無形,在光影流轉之間,讓觀眾反思自身的生命經驗,不斷敲擊心房,細細反芻再三。

● 婁燁:「電影像是書法,是一種書寫。」

有趣的是,美術設計杜艾霖在設定人物表情語言是透過書法的不同字體,創建每個角色的性格,特殊的群戲安排,讓角色們好像調色板各種顏色,被調和成同一個色調,細看都有其獨特性,抽離出來又有各自色彩。剪接也是樸素,婁燁導演跟剪接師孔勁蕾、朱琳說:「要像沒剪過一樣。」《推拿》後製一年,每一個畫面都是導演和剪接師精煉而成,剪接超過一百個版本,朱琳說,導演幾乎每三天必須完整地看完一遍全片,整個後期看了不下百遍。時間的積累,各種可能性的不斷嘗試,才能成功提煉出簡約的詩性美學。電影不但是光與影的故事,同時也是時間的藝術,《推拿》是影人用熱情與生命精煉的影像詩。

● 藝術的本質,來自於生活

《推拿》獲得第51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最佳改編劇本、最佳攝影、最佳剪輯、最佳音效、最佳新演員六項大獎,榮獲第8屆亞太電影大獎(APSA)「評審團大獎」及第64屆柏林影展傑出藝術貢獻「銀熊獎」(攝影),堪稱是2014年華語片實至名歸的傑作。《推拿》映照出藝術的本質,來自於每一個人在生活的當下。電影的溫暖結尾。愛情不是用「看」的,是要去感受的。不只是愛情,情感也是看不見的,卻是最真實的,用心就能感悟。

 

【以下為作者專訪婁燁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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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看完《推拿》,心頭浮現的是老子的一句話:「治大國,如烹小鮮」,這部片的美,不只是讓觀眾能真心感受到盲人的生活,情感的體驗,諸多細節都是很寫實的,但鏡頭又保留了許多詩性美學,又是很寫意的,讓觀眾看完又能回扣到自身的生命經歷,各自產生深淺不同的感受,在寫實和寫意之間,您是如何拿捏這中間的分寸呢?

婁:記得第一次開剪接會議的時候,我給大家看顏真卿的《祭侄稿》,希望能夠學習那樣的一種東西,就是筆墨寫實和寫意,乾濕濃淡的書寫變化,和情感以及作者態度的演進形成一種平衡和互動,有時候感覺電影的很多東西其實有點像是書法一樣,是一種書寫,是沒法去事先拿捏的,只能從心到手到筆再到紙,寫起來看,這其實是我們筆墨的傳統。

問:您的作品向來都十分關注城市底層的小人物,《推拿》也不例外,不僅拍出盲人在南京潮濕而陰鬱的城市生活氛圍,如同王大夫被黑道追債的生活場景就十分真實,讓觀眾也回想自己在城市中的生活,在《推拿》中您如何呈現城市小人物的生活樣貌?

婁:其實我們不是太清楚那些是不是「底層」或是「小人物」,我的周圍的很多人和事情差不多是這樣,我們也在其中,所以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拿起攝影機拍你身邊的人和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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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您的作品往往有對情感與慾望的直接表露,在《推拿》中仍然有著濃烈情慾的赤裸展露,如小馬與洗頭妹小蠻的由性生愛,尤其動人,最後也帶來了溫暖的力量。愛情是《推拿》很重要的情感戲碼,可否和我們分享這次與過往作品的不同與相同之處?

婁:愛情或者說性愛實際上首先是一種身體感受,「看」也是,只是太通常了,所以被我們忽略,這就是為什麼有時候看不見的盲人的感受更敏銳,所以和「看」一樣的,「盲」也是一種身體感受。

問:在《推拿》裡每個人都恰如其分,但人都是偏心的動物,忍不住想問,導演您最喜歡那個角色,在真實生活中,導演您比較想要過那個角色的人生,為什麼?

婁:喜歡小馬,他差不多是一個自由主義者哈,他跟隨身體的感受,比如「氣味」「觸覺」,相比沙復明對有眼睛的主流社會的嚮往,小馬並不迷信有眼睛的世界,他相信自己的感悟,他相信閉上眼睛也能夠看到愛情和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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