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透過影像說話,但卻有太多的電影影像連話都說不好。從《英雄》到《赤壁》一堆超級大片,提供了一拖拉庫「經典爆笑對白」,在茶餘飯後和網路間廣為流傳。
在最近這波由《海角七號》帶動的「新國片運動」中,讓人耳目一新的關鍵之一,在於生活語言作為一種電影影像魅力的再度出現。《海角七號》裡幸虧有副線的代表會主席、茂伯、水蛙和馬拉桑,他們神靈活現、生猛有力的在地口語表達,詼諧傳神有力道,才讓主線的今昔中日愛情故事變得沒有那麼矯揉造作、那麼多愁善感。《囧男孩》裡也多虧有騙子二號那種無厘頭式「肯尼和芭比玩親親」的童言童語,才讓騙子一號那種異次元幻想世界的矯情描繪,變得無傷大雅。
法國校園電影 尖銳真實
最近一部在生活語言機鋒上最為出類拔萃的電影,則非甫獲今年法國坎城影展金棕櫚大獎的《我和我的小鬼們》莫屬。該片由法國中生代導演羅宏康特執導,根據作家佛杭蘇瓦.貝加度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敘述一位巴黎初中的法文老師,如何與班上二十幾個來自不同族裔背景、正值青少年反叛期的學生互動。影片絕大部分場景,都發生在教室的課堂,老師學生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咄咄逼人,以此開展出當前法國多元文化、族裔認同、移民家庭、教育體制的諸多糾葛與難題。
《我和我的小鬼們》完全不同於傳統溫馨感人的「教育電影」,不論是早年《萬世師表》、《吾愛吾師》、《桃李滿門》強調如何以愛的教育,啟發感動冥頑不靈的學生,重新燃起希望,邁向積極的人生,或是晚近略具批判性卻一樣人道主義的《春風化雨》、《我的左派老師》或是索性走超偶路線、反町隆史主演的《GTO麻辣教師》,沒有一部片像《我和我的小鬼們》把課堂拍得如此這般尖銳而真實,老師是曾經當過中學老師的原著小說家本人飾演,學生是甄選出來的法國中學在學學生,明明是劇情片,卻有紀錄片般的真實撼動力道。
而該片之所以如此「劇力萬鈞」的真正關鍵,在於課堂中師生的語言交鋒,既是生活的語言,也是知識的語言,既是理性的辯論,更是情緒的激張。一部兩小時的電影,卻有超驚人的兩千多句台詞,但卻句句引人入勝、「句力萬鈞」。而導演的成功,正在於沒有讓這部充滿尖銳對白的電影,淪為一部用聽而不是用看的電影,而是成功透過鏡頭角度的切換與剪接節奏,讓對白語言與鏡頭語言完美的搭配,讓觀眾就像坐在教室裡實際參與了這場集體對話,一樣興奮、一樣激動、一樣開始滾動思考。
課堂生動對話 「句」力萬鈞
《我和我的小鬼們》之所以如此具撼動力,不是靠著敘事情節或戲劇性高潮,而是靠著課堂中如此生動的「對話式」教學,以語言的「摩擦生熱」作為知識啟蒙的基本訓練,以逼問詰難、激發思考的「蘇格拉底式對話」,讓「教育」回歸其字源所寓意的「導引」,兩千多年前希臘城邦的雅典學院如是,兩千多年後被法國政府列入優先教育區的巴黎中學亦如是。
語言來自於文化、來自於生活,相較於《我和我的小鬼們》一片對白的真實強悍,我們或許總算可以理解為何當代的「有聲片」,會有那麼多對白淺薄無力的「默片」。
(作者為台大外文系教授)
文章引用自【2008/11/10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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