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Ryan
十二年前,阿薩亞斯的《感傷的宿命》徹底顛覆了我對於古典家族史詩電影的想像;如今,貝禾童波內洛的《巴黎妓院回憶錄》則是狠狠地格式化了我過去對於古典寓言的偏狹認知。
其實我本來是非常不喜歡波內洛的。他過去分別取材情色影視工業與神話的《情色大師》與《我是男我是女》各有讓我不耐之處。也許是我有眼無珠,也許是歲月如梭,但是這回看完他依舊談論性慾的《巴黎妓院回憶錄》,卻讓我心生衝動,恨不得馬上重看這兩部作品(就像我看完《落日車神》,恨不得立刻把所有溫丁黑芬丹麥時期作品找出來重看)……。
日本與香港各自拍了很多以妓女為主題的電影,前者古有《陽暉樓》今有《惡女花魁》,後者包括《應召女郎》系列及兩集《金雞》,不過波內洛打破了觀眾對於情節與敘事的傳統想像,並未選擇以單一觀點(例如初入行的年輕妓女)去觀看特定年代的性產業,也未如《美國舞孃》、《女狼俱樂部》、《舞孃俱樂部》過度俗爛戲劇化產業內部勾心鬥角而流於狗血或是膚淺的個人成長之旅。波內洛處理《巴黎妓院回憶錄》猶如在構思一幅眾多裸女姿態各異的古典畫作,我們目光可以隨時停留在畫作任何一個角落,但是縱而觀之卻是驚喜更多感覺更為不同。
波內洛的《巴黎妓院回憶錄》令我想起只發行過dvd的香港電影《性工作者十日談》(邱禮濤導演)以及侯孝賢全部以室內景完成的絕美經典《海上花》。這三位導演的敘事手法與影片的美學成就或許各有高低(《性工作者十日談》頗為有意思,刻意還安排了一個社工的外來者角色來看性工作者與她們的工作場域,讓層次更為不同),但卻又異曲同工遙相呼應,社會學或女性主義學者看了驚為天人而忍不住把生平所學理論全部拿來分析套用,我等凡夫俗子則是被美麗誘人的女性身體及精心醞釀的時代氛圍給深深觸動。當然,其實我們也沒有必要想這麼多,不要懷抱任何想法,就買張票進去戲院裡(相信我,這是一部專屬於戲院的電影),在黑暗空間裡卸下所有武裝,專心享受每吋每格光影投射到銀幕後的不可思議華麗即是。
《巴黎妓院回憶錄》裡最重要的主角不是老鴇、不是恩客、也不是妓女,而是「拉普蘿奈」,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巴黎的一間高級妓院。當然這並非什麼了不起的背景設定,機場、賭場、交響樂團、劇院、戲班、流浪戲團、避難所等等,全都可以成為一個時代、一個世紀、甚至全人類的縮影。然而波內洛的高明在於,他以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傷目光,詩意地呈現了妓院作為一個社交場域,不同身份不同切入不同觀點的看與被看的多重辯證,以及在那彷彿就此無限凝結了的時空中,或是交會或是錯失而過的種種「莫.可.奈.何」。那無比驚人最後尾聲尤其令我折服,波內洛以驚人的調度,將所有愛恨情感,所有生的、死的,過去的、現在的、以及未來的,真實的、虛幻的,全部放置在同一象限。款款深情,卻又百感交集。
《巴黎妓院回憶錄》讓我想起去年甫過世的智利流亡大師拉烏盧茲,同樣的大宅院,同樣的幽靈鬼魂觀點,同樣對稱、工整、繚繞如迷宮般的視覺與心理意象,它猶如法國的「紅樓夢」,它比拉烏盧茲的《追憶似水年華》更為傳神地將普魯斯特那逼近病態的自我耽溺完美映像化。仔細想想,被我奉為影史百年難得神作的《不散》、《大家來我家》以及《夏日時光》,皆是如此啊!
※ 原文出自於:「關於電影,我略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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