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可熙(右)為了【冰毒】作足功課,演出表現令人驚豔  

文 / 黃香
趙德胤說話生猛直接:「像我這種出身,首先要生存,不可能對藝術、電影有興趣。」 他十六歲就離開貧瘠的滇緬邊境, 到臺灣打工讀書尋找出路。不期然走上電影創作之路,他終究要回歸故土,看望自己最熟悉的人事物,用影像呈現底層人民的掙扎。趙德胤的第三部劇情長片《冰毒》,用生猛的鏡頭,直觀一對鋌而走險運毒的男女,讓世人逼視緬甸社會的嚴峻現況。《冰毒》沒有劇本,只依照趙德胤的筆記隨機拍攝,因為資源極度縮限所以簡省,整個劇組七八個人在導演的家鄉臘戌(位於緬甸東北方近中國邊界),以打游擊的機動方式,躲過軍隊盤查索賄,捱過生理心理磨折,用十九天拍攝完成。趙德胤徹底實踐「獨立」製片的精神:他隨時有心理準備,萬一劇組在臘戌因水土不服生病,全都倒下無法作業,他一個人也能獨立拍攝,用現有的資源做出最好的成果。而他確實做到了。

《冰毒》的影像凝練又收斂,靜與動兩股力量對照互映,獨立的大段落常省略連結,需要觀眾更多的想像。靜止的畫面很長,攝影機固定架在一處,紀錄坐臥者的姿態與對話,生活與死亡都是誦念的儀式:活著的人訴說生存大不易要找出路;將死之人心心念念想像中的故鄉,彷彿活在遙遠的過去。摩托車是全片的動能所在,成就了移動的風景。農家子弟興洪騎著摩托車,起先是要謀生,繼而冒險販毒,最後卻為逃命。興洪是順從者絕少表達想法,總也安靜地聽別人意見,他順應老父安排,把牛抵押給有錢的親戚,借來親戚的摩托車在巴士車站載客營生。車伕生意難做,他禁不起由顧客變為朋友的三妹幾次慫恿,兩人合作幹起運毒車手的勾當,吸毒運毒沒能改善家中經濟,卻改變了他的心性。最後,他心智渙散,在荒瘠的農地上燒起枯枝散葉,圍著火光胡亂地手舞足蹈,這是他墮入冰毒世界的儀式,也是許多緬甸底層青年共同的命運。相形之下,被賣到中國當「外籍新娘」的三妹則強悍得多,她堅心要改變命運,想賺錢脫離老夫少妻的買賣婚姻,再把孩子從四川帶回緬甸。雖然下場是在交貨時被警察當場逮捕,三妹展現強大的韌性與意志,讓觀者相信即便被捕她也不會屈服,這種被壓迫者的堅韌精神,或許在黑暗的現實中透露出希望的微光。

三妹爺爺歸天的場景直接剪自短片《安老衣》,光影明暗變化很有層次,烟香繚繞營造神祕氛圍,室內、室外交叉剪輯,在全片中顯得特別突出精緻。無論窮富階級,死亡在華人社會是大事,一段預知死亡的儀式揭露了華僑難解的家國情結。這一群因為移民或者戰爭滯留緬甸的老華人,是封閉在時空膠囊裡不肯改變的孤島人。爺爺死前念念不忘:「我的故鄉是黃草壩,那兒有馬有騾子……」,還念著「我的安老衣」(祖籍雲南的緬甸華人生前做好、死時穿上的壽衣。)當老人魂牽夢繫著祖國,他可能渾然不知祖國人早用錢包辦了他孫女的婚姻,收買了她的身體。由短片發展出來的故事,深化了貧富差距、階級壓迫種種隱藏在故國情懷下的不堪現實。

終局的屠牛場景,直觀的一鏡到底,形式簡單但寓意繁複,寫實的影像達到詩的抽象高度,完美凝結了全片的中心題旨:農業舊社會消逝(昔日的生產工具耕牛被屠殺);商業新體系尚未建立(新的生產工具摩托車未能改善經濟困局)。割喉放血的屠宰方式從已開發國家眼中看來極度殘忍,其實這在許多開發中國家的屠宰場根本是尋常流程,對屠工來說他們是迫於生計,更殘忍的是生活的催逼,更血淋淋的是底層勞動階級面對市場開放的艱難生存。一頭牛痛苦、緩慢的死亡讓習於安逸、愛好秩序的中產階級坐立難安,進而逼迫他們思考。

《冰毒》榮獲2014年愛丁堡影展最佳影片,趙德胤說:「感謝臺灣民主自由的培養與薰陶」,其實臺灣更該感謝他,擴大台灣電影的視野,賦予更豐富的多元價值,去觀照另一個亞洲國家,他們正面臨我們曾經掙扎過的生存困境。

※全文出自於:放映週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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