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茂昌(前景電影公司總經理)
金馬獎的結束,也某種程度象徵了《海角七號》所造就的2008年的台灣奇蹟已完成了一個階段性的任務,媒體與觀眾的激情終將散去,該是靜下來具體檢視台灣電影產業的現況與未來方向的時候了。接連在《海角七號》之後上映的眾多國片,除了《囧男孩》與《1895》有著不錯的成績,其他影片的表現其實不如預期,面對回收門檻的沈重壓力,跟過往相比並沒有太多改變。或許,台灣人振臂相挺的義氣只能造就神話,終究不是解決產業現實的靈丹。
除卻《海角七號》這種百年一見的例外,2008年台灣共有3部國片的台北市票房超越1,000萬台幣的高門檻(包含在大陸拍攝的《功夫灌籃》),6部的北市票房超越300萬的中門檻,13部超越100萬的低門檻。2007年則有2部超越1,000萬(包含資金、拍攝場景與工作人員均以外地為主的《色戒》),7部超越300萬(包含《天堂口》),10部超越100萬。2006年只有1部超越1,000萬,3部超越300萬,7部超越100萬。2005年也有1部超越1,000萬,4部超越300萬,8部超越100萬。從投資與製片人的角度來看,國片內需市場的表現的確逐年提昇,但幅度其實有限,絕對沒有大到值得舉國歡騰的地步。上述的電影有超過2/3接受國片最大金主新聞局的輔導金挹注,即使如此,再將成本緊縮在少的可憐的1,000萬台幣上下,每一年靠台灣市場就能將投資回收的電影可能只有兩、三部,其中甚至包含了多部成本較低的紀錄片與使用特殊媒材如HDV以將成本壓在500萬以內的電影。從魏德聖一再陳述的觀點來看,這些都不是一個正常的電影產銷結構該有的現象與製片態度(過度壓低成本的廉價商品將無法喚起觀眾的共鳴。)跟《投名狀》與《集結號》相比,《海角七號》一百多萬美金的製片成本其實是非常低的,小兵立大功的事實提供了國人逆轉勝、愛台灣的精神寄託與宣洩的出口。但回歸平靜,真心檢視市場供需的現實,我們到底該用多少錢來拍一部國片?(除非,我們跳脫電影做為娛樂與文化產業的中心主旨,將國片視為「政策使命」、「歷史紀錄」或「地方觀光」的工具,那又是另一個課題了。)
或許,耽溺於台灣本地院線票房的成就根本就是個狹隘的觀點。
七、八年來,新聞局訂定推動了各式各樣的軟硬體輔導政策,從劇本、拍攝、後製、映演、國際推廣、數位技術、低利貸款、投資抵減、延攬國際團隊來台拍攝到促成國際合製合資等措施,可說是卯足了勁,能做的都做了。認真來看,《海角七號》的成功其實不是一蹴可幾的,而是產官學逐漸有了一個共識:電影需要與觀眾溝通,而非僅求個人藝術表現的精神產物。同時,經過無數的研討會與國際論壇,製片人思維的建立、明星制、國際行銷等觀點也被同等看重。90年代或本世紀初關於「藝術」與「商業」的爭論,或是「輔導金越輔越倒」的論述早已是陳年舊事,一邊朱延平,一邊蔡明亮的壁壘也早已蕩然無存。從製作態度與動機來看,朱延平與魏德聖其實沒有那麼大的差別。同樣的思維甚至也透過新聞局、教育部的各式人才培育計畫深入到校園,20出頭電影青年再也不是將侯孝賢、楊德昌奉為圭臬。這才是台灣電影產業的根本轉變,三、四年前的《十七歲的天空》《宅變》等類型電影的出現已經透露出端倪,與其將《海角七號》當作奇蹟,不如將它視為電影圈多年來努力的成果印證。
事情還是沒有解決。興奮歸興奮,投資不能回收的話,錢從哪裡來?總不能老是抵押房子,或是像酒商廣告般朋友相挺來拍片,然後再藉媒體來陳述「夢想」的可貴云云,用台灣人的硬頸精神來招攬票房。走進校園、街頭賣票、塑造導演刻苦形象等作法早已行之有年,影片本身能不能引起觀眾共鳴才是關鍵。然而,回歸市場面,真正的問題核心不在於像《海角七號》這類能引起觀眾共鳴的好電影能不能回收,而是一部普通的電影能不能回收。我講的,就是泛指那些已經努力與觀眾溝通,卯足全力後台北市票房還是只能做三、五百萬的電影。
其實,這個問題本身是偏頗的。
三、五百萬票房真的很差嗎?那些歐洲得獎藝術片在台灣做超過一百萬,片商就興奮的不得了,已經賺錢了。美商更有許多商業電影以兩倍的映演規模,三倍的行銷預算來操作,票房有時甚至還做不到這個數字,即使如此,他們對洛杉磯的總公司也還交代的過去。因此,國片在台灣的票房其實並沒有不好,不是今年才如此,過去兩三年就已經是這樣了。
因此,投資國片要回收,只有三種可能:第一、國片的在地市場還要提昇。(這不是不可能,跟日韓、新加坡、泰國、香港來比,台灣電影的國內市場佔有率依然偏低。)第二、拓展國際市場(每一年有分別超過30部以上的日本、法國電影在台做院線上映,遑論數百部的美國電影。我們為什麼不能反過來出口呢?)第三、政府與企業更多的奧援,不管是從觀光、形象的角度來切入。(撇開侯導日前所稱的對地方帶來的破壞,《練習曲》《海角七號》或甚至諸多偶像劇所帶來的非直接效益其實是可以納入整體考量的。苗栗可以花數千萬請卡列拉斯開唱,觀光盈收成效卓越,同樣的思維當然也可以應用在電影產業上。)
要從市場的正常操作面來提昇國片人口,在短期內其實有限的,得一步一步來,需要有更多的好電影與產量來支撐這股氛圍,總不能規定消費券只能看國片,不能看好萊塢電影吧!地方政府躍躍欲試已是事實,無須在這裡贅述。真正的重點是如何增加海外的盈收。
讀者可能猜得出我要導入的方向了。我們終究得在華語電影與所謂的台灣電影間作一個有智慧的安排與抉擇。藉著影城的快速建立,大陸的觀影人口每一年都以倍數成長,即使《赤壁》超過3億人民幣的票房,平均兩百個人還是只有一個人進戲院觀賞(反觀《海角七號》是十個台灣人中有一個進戲院看),大陸市場依舊有相當大的成長空間。台灣電影進入中國市場,當然是一個能快速提昇海外盈收的作法,然而,謀合的過程有許多文化、制度、政策等問題需要取捨與解決,香港的作法與CEPA模式(更緊密經貿關係安排)也不盡然完全適用於台灣,畢竟,台灣電影產業受政府的支助程度遠超過香港的情況,不見得需要完全依賴內地市場。不論是政府對政府,或是假手民間團體來進行合作的談判,兩岸三地的電影合作已然是一個不能規避的事實。台灣市場雖小,但仍具備許多獨有的文化與娛樂產業經營的長才與國際視野,這是能介入大華語市場的重要元素。然而,這個元素很容易被人仿效與超越,甚至收買。因此,政府有關單位得正視這個刻不容緩的議題,別忘了,對岸的電影產業是以倍數在成長的。
新聞局與政府相關單位多年來的努力藉著《海角七號》開花結果,已經興奮了幾個月,該是收拾心情,再次出發的時候了。除了諸多既有的電影政策需要不斷因產業現況做調整外,海外這個領域將是下一個大課題。筆者知道新聞局已經著手研議,然而,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議題,這個電影的大家長,以及更上層的指導單位,將沒有時間休息,得立即思考國片下一個階段性任務。
我們最擔心的,莫過於只有能凸顯台灣人精神的電影如《海角七號》《練習曲》《1895》才能攪動內需市場的漣漪。筆者深信「多元化」與「國際化」是一個產業的必要基礎。王建民當然是台灣之光,但別忘了他的成就也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全球性運動產業所創造出來的。台灣電影,終將不能規避做為全球華語市場的一份子。
註:本文為完整全文,文章精簡版刊登於2008/12/10中國時報A10時論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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