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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王舜薇


「婚姻是對那些不敢享受孤寂的人的懲罰。」
「不滿就像是個熟悉的老朋友,只有在它的陪伴之下,你才知道自己是誰。」

──Laura Kipnis,《反對愛情:那些外遇者教我的事》



正在台北梅花戲院進行的維斯康堤影展,端出大師的兩部傑作,其中1976年的《無辜者》(L’innocente),是維斯康堤的遺作,片子未上映大師就離世。

《無辜者》是關於慾求不滿者的舉手投足,是雙性戀者、共產黨員維斯康堤對資產階級異性戀親密關係的嚴厲質疑。英俊多金的已婚羅馬貴族杜力歐(吉安卡羅‧吉安尼尼飾),勾搭上寡婦瑞芙夫人(珍妮佛‧歐尼爾飾),她的美豔、風騷、自由、驕傲令他瘋狂著迷,但她不受拘束的嘲弄和攻人不備的冷漠,也令他痛苦不安。於是他粗魯地跟妻子茱麗安娜(蘿拉‧安東里尼飾)宣示第三者的存在,以坦白先發制人,施予精神處刑,試圖在這個三角關係中搶佔優勢地位。但他忽視了這種優勢的荒謬和脆弱。被傷害的茱麗安娜在絕望之下,與另外一個男人發生關係並懷了身孕,執意生下小孩。遭妻子反將一軍的杜力歐,懷著惱怒、嫉妒與無助,在電影結尾留下悲劇的身影。


勢均力敵的愛情還叫做愛情嗎?維斯康堤在兩小時的電影中對此展開精彩辯證。有現代理論家將一對一的專偶關係,比喻成如同工廠的生產線,遵循某種愛情-伴侶-婚姻的模式之外,還需要努力「經營」、「維繫」、「符合社會規範」,愛情變成辛苦的勞動,因此被綁在制度裡的人都想要忙裡偷閒喘口氣。拾傅柯的牙慧來說,圍繞著現代愛情發展出來的種種話語與制度,反而變成規訓的工具,叫你壓抑自由、放棄欲望;在一對一的愛情裡,我們都變成了控制情緒的工作狂。於是偷情和通姦者不過是生活政治的革命家,試著去發明一個世界、一種以新視野去瞭解想要什麼(或不滿什麼)的方式。

然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過程總是痛苦不堪;自由的弔詭之處就在於,要從束縛中掙脫才算獨立。杜力歐棄守專偶的工廠,卻又害怕資產被掏空,所以要求妻子「幫助」他,維持名聲並忍受社會的評價。不甘作為空頭持股者的茱莉安娜同時宣告罷工,用面紗遮住自己的面貌,向模模糊糊的欲望世界揮軍前進。她的貧窮小說家情人善於用文字擄獲女性的心,挫敗的杜力歐只能用最原始野性的方式,在擊劍場上向他挑戰、盯著他的肉體,充滿憤恨和嫉妒的目光,投射出無法滿足的自我。蒙面劍道的肅殺、淋浴間的迷濛、監視和反監視,維斯康堤憂鬱的筆觸刻劃出對異性戀沙文主義的批判和憐憫。

而最終還是死亡絕境遏止了騷動。滿懷恨意的杜力歐策劃了對無辜者的謀殺,打開窗櫺讓寒冬入侵,耶誕彌撒的樂音瞬間安祥滿室,冷風皓雪對於脆弱的新生兒卻是致命一擊。這是我看過最可怕的殺人鏡頭之一,殘酷的像首詩。絕望的妻子背離而去,杜力歐崩潰舉槍自盡,臨終前囑咐情婦看著他死去。自由而冷漠的情婦差一點伸出手撫慰,卻在最後一刻嘎然而止,轉身跑出去。作為反叛者小三,保持距離和無動於衷是她讓自己安全的唯一方式;拒絕被任何枷鎖捆綁住,使她顯得可疑和危險,彷彿握有隨時可以傷害人的權柄(這也是維斯康堤對她的保護)。勢均力敵的愛情還叫做愛情嗎?當承諾呼之欲出的時候,就象徵著永恆戰鬥的開端,弱者必須示弱,強者必須逞強;偷情是革命,更是一門悲壯的藝術。

《無辜者》給我們一張愛慾的目光系譜,精準美麗的鏡頭捕捉了表象的風光明媚,暴露出欲求不滿者痛苦深切的觀看──看到太多不堪,卻看不到自己的內心──整部電影像是一座收藏為情所困眼神的博物館。杜力歐說「女人潛力無限,有把現實轉成卑劣的浪漫主義的能力。」我把這看作是對缺乏想像力者的嘲諷,或許維斯康堤的卑劣之處,就在於他絕倫的才華。《無辜者》有高水準的美術、攝影、音樂,以及精采的演員表現,尖厲中有溫柔,矯情中有誠實,肯定比連續劇《犀利人妻》來的好看、迂迴、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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