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之戀---婁燁

撰文:房慧真/攝影:賴智揚/設計:裴惠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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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拍片,面臨電影審查制度,每個導演心中大多都有一把尺。婁燁總是跨越尺度,踩到紅線,他拍攝六四題材,觸犯政治禁忌;他的電影裡常有大量性愛,觸犯風俗禁忌。他曾流放海外,五年不許拍片,也曾抗拒審查,不願意在作品上署名。婁燁心底也有一把尺,度量的是電影的藝術性。心裡沒有禁忌,才是超越禁忌,創作的慾望一如愛戀,任何柵欄都關不住這猛虎出閘。

 凌晨兩點,林森北路的台菜餐廳裡正熱鬧,香檳杯疊成金字塔狀,《推拿》導演婁燁領著一行人,帶來熱騰騰的七批金馬(共得六獎,其中最佳剪接有兩人共得),獎座一字排開,十分壯觀。

 入圍七項,囊括最佳影片、攝影、劇本等六項大獎,命中率近九成。有國際巨星空手而回,透過經紀人抨擊比賽不公,忿忿不平。也有人滿載而歸,卻一派淡定,記者問婁燁,《推拿》得了這麼多獎,為何他上台領獎,感覺不太興奮,就連擔任《推拿》編劇的妻子馬英力拿獎也是。

 

黑衣人

婁燁笑而不答,馬英力就坐在我旁邊,忍不住大聲吐槽,「他就這副德性。」私下閒聊,她說,「和婁燁工作很辛苦,他對劇本特別要求,兩人不知大吵了多少回。」情緒起伏的變化,外人很難看到,演員都說他拍戲時十分沉穩,從不發脾氣。早上我才採訪過他,經過金馬加冕,沒有狂喜,他脫掉典禮時穿的西裝外套,裡頭還是早上那件樸素的黑衣、多口袋的工作褲,大伙在外抽菸時,不起眼的他像個路人。

演過婁燁兩部電影的黃軒說,「前後間隔四年,他都是那身衣服,昨天我們參加金馬入圍酒會,他還是那身衣服。」長年理平頭,一身黑,將所有光芒吸附消溶其中。一九九九年,他的第一部獨立製片《蘇州河》,被《時代雜誌》選為當年十大電影之一。三大影展之首的坎城影展,向來最難入圍,四十九歲的婁燁是唯一一位連續三部片(《紫蝴蝶》、《頤和園》、《春風沉醉的夜晚》)都入圍正式競賽片的亞洲導演。

在中國當導演,常是風光在外、吃鱉在內,沒有得到批准就出外參展,下場就是禁演,賈樟柯如此,婁燁亦如此。二○○六年,婁燁因為《頤和園》拍攝到六四題材,是目前唯一一部直接以六四為背景的中國電影,得到更重的處罰:五年內不得在中國從事電影工作。

 

低潮期

「不准我拍片,處罰可說重,但另一方面,沒有坐牢,算幸運。」低潮時,作家聶華苓身出援手,邀他去愛荷華大學創作工作坊。婁燁也去電影系旁聽,剛好教到美國過去的禁片史,「老師上課常說,這個問題,來自中國的婁燁,會比我們更了解,請他來說。」同期還有小說家畢飛宇,是《推拿》的原作者,初認識,兩人常鬥嘴,辯論文學、藝術等議題,成為好友,奠下日後合作契機。畢飛宇說,「原本還以為他會很沮喪,但他很沉得住氣,從不抱怨,沒罵過娘(他媽的)。」婁燁身上沒有悲情,他曾說,不喜歡別人叫他禁片導演。

回國後,婁燁沒聽話,在南京用家用DV偷拍《春風沉醉的夜晚》,後來獲得坎城最佳劇本獎。「成為局外人,反而是我最舒服的時刻。曾經猶豫,要回去拍電影,還是這麼自由飄盪下去。」五年期限一到,婁燁拍《浮城迷事》,又重回電影審查老路,從劇本到影片、技術審查,共三關,居然二十多天快速通過,距他上一次能在中國上映的《紫蝴蝶》,已有十年之遙。

「通過後他們又反悔,說要修改。」電影還是上映,但他拒絕署名,「這超出我的底線,如果我默認,以後別的導演也會碰到。」婁燁看來陰柔,但是對於作品的堅持又極有韌性。

 

天安門

一九八九年,他在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讀大四,畢業前,發生六四天安門事件。十六年後,他拍攝《頤和園》,片中的大學生上街頭抗議,也頻繁做愛,除了大量裸露的鏡頭,還穿插六四記錄片,重現軍人開槍的場景。何以大膽至此?他說,「我想會惹一點麻煩,但在拍片先不去想『六四』是個禁忌,而是一個很純粹的,自由拍電影的狀態。」

 《推拿》裡有一句經典台詞,在命運之前,盲人和眼明人是平等的,因為都看不見。「我的人生不是每一步都先想好的。」婁燁出生於上海,小時特別皮,成績也不好,只有畫畫才能讓他冷靜下來。他在上海讀完美術職校,接著到北京報考中央美院油畫系,「想當畫家」,難得去北京,就順便考電影學院。結果前者沒通過初試,後者毫無準備,他卻從四千人中脫穎而出,成為張藝謀和陳凱歌的學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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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解放

一九八五年入學,教師陣容有當時在北京拍《末代皇帝》的貝托魯奇,以及剛從加州電影學院回來的老師,一片新氣象。「每個禮拜要拍短片、教作業,學校只提供簡單的器材,其他都不管,沒錢自己去找錢。四年打游擊拍下來,店定日後獨立製片的基礎。」

《頤和園》拍的就是婁燁的大學時代的氛圍,片中由郝蕾飾演的余紅,教女同學自慰,帶兩個男生回宿舍,濫交、4P....做愛像吃飯穿衣,沒什麼好大驚小怪。文革之後是對知識的饑渴,中國八○年代大量吸收西方思潮:沙特、齊克果的存在主義,楚浮、高達的新浪潮電影,各種講座、讀書會、電影欣賞,婁燁那時系統性地看電影,讀哲學書。有人說這是中國的文藝復興,在一九八九年達到頂峰,戛然而止於六四清場,此後就捲入九○年代的經濟開放、資本主義洪流。

「突然的改變,有人適應得了,有人轉不了彎,跟不上,和時代脫節。」跟不上的人,輟學、自殺、失蹤,婁燁惦在心裡,在四十歲前拍了《頤和園》,片中大學生一併經歷六四、蘇聯解體、深圳經濟特區、香港回歸....這一代人的縮影。「當時覺得再遲疑,就拍不出來了。我要先過這關,才能繼續走下去。拍完沒去想禁不禁,反而如釋重負,特別輕鬆。」

六四在中國至今未平反,影評人藍祖蔚說,「《頤和園》是愛情電影,也是政治電影,只是愛情濃烈明朗,政治隱晦迂迴,顯然用愛情來掩護政治,就是婁燁現階段唯一能做的事。」

 

卸妝後

性愛已成他電影的標誌,審查可能不過,他還是拍。「用光和聲音刺激感官,所以你看電影不是先透過腦袋,而是身體。」婁燁文謅謅的解釋,他是用感官拍電影,他自己的身體卻隱沒於黑衣哩,激情都留在八九年曇花一現的解放中,丟顆石頭過去,不起漣漪,隨及吞沒。

一問到比較切身的問題,譬如他在《頤和園》幕後花絮提到的大學戀情,他的頭就一路低、低、低像胡蘭成形容張愛玲的那句話,「快要低到塵埃裡」,他垂著頭,兀自把玩手中的水瓶,嗯嗯兩聲,再嗯嗯兩聲。事後看其他報導才得知,罪魁禍首是我們對著他的那台攝影機。習慣隱身鏡頭後的人,一推到鏡頭前,就特別彆扭。

父親是話劇演員,母親在學校裡教戲劇,婁燁在劇院裡長大,卻不喜歡戲劇,「當時的中國舞台劇,毛病還是挺多的,表演比較用力,我不太喜歡誇張。」小時候在後台,叔叔伯伯阿姨,全是畫著大濃妝哈姆雷特、李爾王....他從來沒看過他們下戲卸妝後的真實樣貌。

後來拍電影,他要章子怡、郝蕾這些女明星都卸妝,也不愛演員「演」戲,從不教戲。演員一開始無所適從,習慣了就愛上他給的自由。黃軒說,「他永遠不會說你該怎麼演,而是讓你相信,你就是這個人物。」獲得最佳剪輯獎的朱琳曾說,「我常形容剪接是雕塑,大部分的電影會打磨得很光滑,質感如絲緞滑潤。導演卻跟我說,他要這部電影看起來像沒剪過一樣。」

 

婁女郎

婁燁電影的女主角常拿獎,再創高峰,有「婁女郎」之稱。周迅因演出《蘇州河》,獲得巴黎影展最佳女主角,星運大開,婁燁讚她是天生的演員,卻只跟她合作一次。婁燁曾說,每部電影都有其狀態,他不太用同樣的女演員。導演和女明星談戀愛的事,不曾發生在他身上,他是緋聞絕緣體。妻子馬英力是編劇也是紀錄片導演,人如其名,方臉,大嗓門,直爽,和婁燁的陰柔成為互補。

之前《頤和園》沒通過技術審查,原因是「畫面很不清晰。」《推拿》為了要呈現半盲的世界,婁燁和攝影曾劍用了許多創新的拍攝手法,透過色彩抽離、日夜交叉剪接等方式模擬盲人視角,獨特的影像風格,先後獲得柏林影展和金馬的攝影獎。

按照中國廣電總局的外行見解,《推拿》的畫面比《頤和園》更不清晰,婁燁心裡有數,他在坎城影展說過,「我最大的問題,是拍片時常忘了什麼不准,什麼可以。」但《推拿》的技術審核竟然過關,電影上映,導演的名字打上婁燁,流放結束。「我很意外也很高興,覺得時代氛圍、電影審查都在改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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