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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人求生術─導演趙德胤專訪

撰文:房慧真
攝影:李智為

壹週刊  

內文:

牆上的鐘指著二點二十分,我看看手錶,明明還不到二點。我們並沒有遲到,而是趙德胤習慣將鐘調快三十分鐘。來自緬甸,現已入籍台灣的趙德胤說,「十六歲來到台灣以後,我從來沒有浪費過一分鐘。」 

時間在三十一歲的導演趙德胤這裡,彷彿上緊發條,加速前進。二○○六年,他在台灣科技大學的大四畢業作品《白鴿》,就入圍十幾項國際影展。自二○一○年起,他以每年一部電影的穩定產量,《歸來的人》入圍釜山、舊金山、鹿特丹影展,並獲得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提名。近期則以《海上皇宮》入圍鹿特丹影展競賽,《冰毒》入選柏林影展「電影大觀」。早年將侯孝賢、楊德昌引介至國際的知名影評人Tony Rayns也大力推介趙德胤,逢人便說,「You have to know Midi Z」。

「Midi Z」是趙德胤的英文名字,「Z」是趙的簡寫,「Midi」在緬文中有「卑小」之義。他說,「小時候多災多難,所以家裡人這麼叫我。」如同早年台灣人為了讓小孩好養,會故意取名「阿狗」。童年時,他曾騎腳踏車掉到山谷下,共騎的人重傷,他卻沒事。還有一次搭巴士遇到重大車禍,全車的人都斷手斷腳,只有他毫髮無傷,「我跑回村子裡,一家家報信。」 

趙德胤理平頭,露出兩隻耳朵,耳垂大而厚,看起來福澤深厚,像僧人。經歷多次死裡逃生,六歲時他為保平安曾短暫出家當和尚。死神的鐮刀時時揮下,並非他特別倒楣,而是在緬甸,一場小感冒就可能致命,「緬甸的生存環境,就像五十年前的台灣,醫療十分落後,我二姊的孩子就是因為感冒而夭折。」 

抗日戰爭時,在中國有大批軍人被派到雲南修滇緬公路,趙德胤的曾祖父是其一,在當地安居。國共內戰時,祖父、父親逃到緬甸,趙德胤在緬甸出生,「我爸是沒有執照的中醫師,體弱多病。經濟來源主要靠我媽在路邊賣小吃,一年賺的錢,不夠買一雙耐吉球鞋。」 

在台灣,他租屋於中和,在三房兩廳的水泥房裡,他憶起緬甸故居,「草鋪的屋頂,竹片牆,泥土地,有次下大雨,房子還整間垮下來。整間屋子只有這個客廳大,住了爺爺、爸媽,還有五個小孩,總共八個人。」 

赤貧的環境,離開是唯一的路,趙德胤排行老么,二哥和大姊早早偷渡到泰國去。《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拍的就是兄姊的偷渡題材,在泰緬邊境的軍事敏感地帶實地拍攝,自然不可能取得官方許可,「我們只能偷拍,被發現的話輕則沒收器材,重則被判十年徒刑。邊境更危險,被軍人發現有可能拿槍掃射的。」

二○一一年,軍人專政多年的緬甸,破天荒舉行總統大選,「我想回去紀錄那個歷史時刻。」拍攝團隊只有三人,趙德胤身兼導演、編劇與攝影。原本的男主角擔心到緬甸拍片不安全,臨陣退卻,只好由擔任製片的同鄉好友王興洪頂替上陣,還有一位在網路上認識的台灣朋友幫忙收音,買了三張機票就上路。 

沒有攝影機,只有一台可錄影的照相機,以幾近偷拍的方式,完成《歸來的人》。這是第一部在緬甸拍攝當下時空的寫實電影,也是第一部在國際影展放映的緬甸電影。「我有個清冰箱理論,就是先看冰箱裡有什麼東西,再發揮到極致。我電影的成本比學生電影還低,一部片大概三十萬。」趙德胤帶我們去看剪接室,那只是租屋處的一個小房間,他靠一台不到四萬元的電腦,剪出三部屢屢入圍國際影展的電影。 

製片兼男主角王興洪說,「他的應變能力很強,有次我們在山上拍戲,不巧有軍人路過。他不慌不亂把軍人支開,說是在替政府拍風景旅遊片。」藝高人膽大,其來有自。小時候趙德胤常需上山砍柴,有一次天黑迷路在山中,他要自己想辦法回來,趙德胤說,「遇到絕境,會激發出野獸般的求生本能」。他愛看書,從前是學校圖書館的借閱冠軍,隨口拈來就是海明威、馬奎斯,給人感覺斯文靦腆,「我回緬甸拍片,一下飛機,就要武裝自己,變得凶悍。如果太溫和,一進海關就會被刁難,甚至勒索要錢。」 

一九九八年,趙德胤十六歲,透過僑委會的海外招考來台讀高中,「家裡借錢讓我出來,借的錢可以在緬甸買一間房子。我假日就去打工,暑假在工地密集幹活,來台灣的第二年就把債還完。」王興洪說,「他是讀書的怪胎,在緬甸每次都考第一名。」儘管如此,老師誇讚的總是家裡有錢,每天有轎車接送的毒販之子。 

趙德胤說,「在台灣考第一名除了獲得老師鼓勵,還有獎學金,簡直太棒了。」苦過來的人,始終只有「實用」的考量,為了獎學金,他高中、大學、研究所都是第一名畢業。他常在校刊上寫文章,因為有稿費。大學選讀平面設計,因為可以接case賺錢。「像我這種出身,首先要生存,不可能對藝術、電影有興趣。」 

高三那年,有位家境富裕的緬甸朋友要結婚,想拍攝婚禮,委託他從台灣買一台DV帶回去。「那年發生翁山蘇姬被刺殺事件,緬甸的新聞被嚴格管控,所有攝影器材都不能通關。帶不回去,DV自然給我用,所以命運很玄嘛,我怎麼可能有錢去買十五萬的DV,我一直用到大學畢業,拍了畢業作品《白鴿》。」 

《白鴿》用台灣的賽鴿文化,諷喻現代人身不由己的處境,獲獎連連。此後趙德胤的際遇就如白鴿展翅高飛,除了獲得獎金,他也拍廣告,二十四歲這年,他存了台幣兩百萬,回緬甸幫家裡蓋水泥樓房。「了結人生的心願,我才開始有空去想,以後到底要做什麼。」

他以《白鴿》申請到紐約大學電影研究所的全額獎學金,因為拿的是緬甸護照,需要繳交兩百萬保證金,「我根本沒有,就放棄了。」他留在台灣繼續讀研究所,從十六歲來台之後,始終為錢奔波,有時在工地遇到苛刻工頭,有時在餐廳被廚師欺負。「幫家裡蓋房子後,我終於可以鬆懈下來,大量閱讀和下載電影,那時候一天可以看八、九部電影,一年可以看上百本書。」 

相揪吃美食,唱KTV,這些台灣大學生習以為常的休閒方式,對他來說太奢侈。來台十五年,他自己煮飯,沒有外食的習慣,只喝白開水,「剛來台灣時很想喝可樂,但五塊十塊都要省下來呀。」涓滴攢下的兩百萬,可以到美國讀書,也可以幫家裡蓋大房子,他選擇後者,「父親早逝,母親和大哥還有二姊一家住在一起。在緬甸賺不了錢,他們的小孩就是我的責任。」 

訪談到晚上,無預期我們會留下吃飯,趙德胤發揮清冰箱本領,快手做出五菜一湯,做菜底子是以前在餐廳打工奠定的。屋裡井然有序,儘管翻開椅墊,底下是破出棉絮,不成套的沙發,「沒有一樣東西要花錢買,都是撿來或朋友所給。」廢物再生的家具,看來成雙成套,毫無破綻,就像他低成本卻渾然天成的電影一樣。 

影評人鄭秉泓說,「趙德胤是現今台灣最值得期待的新導演,《歸來的人》讓我想到侯孝賢《風櫃來的人》,有非常濃郁的鄉愁感。近十年台灣社會吸納為數眾多的外來移民、移工,他以外來者的觀看角度,抒發離鄉與返鄉的百感交集,豐富了台灣電影的多元性。」 

《歸來的人》講一個從台灣終於回到緬甸的遊子,心中的格格不入之感,有其自傳色彩。前幾年趙德胤因為入圍國際影展,以傑出專業人士資格取得台灣身分,他拍片之餘接廣告,每月寄錢回家。「我大哥很早就離家去挖礦,大姊、二哥偷渡到泰國,我爸媽曾因販毒而坐牢,家人四散。現在我回去,家人覺得我讀很多書拍電影很成功,很尊敬我,我有種強烈的疏離感。在緬甸就想念台灣的舒服與安逸,回到台灣,又覺得了無生趣,會懷念在緬甸拍片時因困苦所激起的爆發力。」 

新作《冰毒》拍的是毒品。拉丁美洲的小說家馬奎斯曾說,「你們以為的魔幻,其實是我們這裡的真實。」趙德胤有同感,電影裡偷渡、人口販運、販毒的元素,他用一個詞概括:「家常」。他說,「種鴉片的人,辛苦採收後,揹到城市裡交給雜貨店老闆,換取一些雞蛋和米,這樣就結束了。以前我媽運毒一次所賺的錢,只夠買一包米,沒有暴利,抓到後卻被關三年。」 

「走進DVD出租店,世界上有這麼多好電影,根本不少我一個。是我自己需要拍電影來抒發,我的故事,家人的故事,只有我能說得出來。」

 

 

全文轉載自 壹週刊壹號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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